每次读与《山巨源绝交书》，都仿佛看到嵇康在那儿癫狂放荡才气纵横地说自己是如何如何不适合做官，因此山涛的推荐简直是陷害，他要与其绝交了。这篇文章的有趣之处不在于嵇康究竟是怎样痛骂山涛的，而是说他自己懒到半月不洗一次头，不到紧要关头，都不起来方便，以及“性复多虱，把搔无已”，“刚肠嫉恶，轻肆直言”，更有“非汤武而薄周孔”之语，在那会这可是一句石破天惊的话，不久前王朔颠覆金庸，大伙还大惊小怪，跟这一比算什么。
　　
　　 总而言之，在这篇文章中，嵇康表现得十分另类，以至于有人搞不清他跟山涛之间到底是怎样一笔糊涂帐，却对嵇康的狂傲不羁难以忘怀。一封绝交书，变成了一个人的独舞，嵇康将他最出彩的地方用这样一种形式表达了出来，似乎远离了他的初衷。
　　
　　 然而我猜，这正是他的初衷，我还猜测他并非真想与山涛绝交，因为他被害之前，曾对儿子说，山涛在，汝不孤矣。更有意思的是，多少年后，山涛又像当年推荐嵇康一样，把他的儿子推荐给了当权者，而嵇康之子也就高高兴兴上了任，，并没顾及会有违父志，所以我们有理由想象，嵇康并不反感山涛，也不仇视仕途，他所要张扬的东西仅仅是对自由的渴求。
　　
　　 身体的自由，灵魂的自由，嵇康洋洋洒洒千余字讲的就是这个，他的疏懒，他的张狂无非是不想为外物所牵绊，他要发表的是一篇自由宣言。与山涛绝交是一个由头，不借助这个由头，这篇自由宣言就会显得平铺直叙，无人关注，因为人的天性就是喜欢看争战与冲突，嵇康利用了这惟恐天下不乱的人性，成就了一篇才情怒张、惊世骇俗的不朽之作。
　　
　　用现在的眼光看，嵇康是个很会找卖点的人，从他一次次成功地炒作自己就可窥一斑。时人钟会慕名前去看瞻仰，嵇康只是抡着锤子打铁，看上去对这个崇拜者豪不在意。但就在钟会无趣而归时，他开口了：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冷冷的话语掩饰不住一个被瞻仰者的自得；即将被杀时，他犹能在刑场上轻抚一曲《广陵散》，看上去无所谓极了，但你看他的诗一首一首全在讲死亡，他平时还炼丹服药，一求长生不老。由此可见，嵇康是个非常擅长“作秀”的人，这里的作秀倒并非贬义，而是说尽管嵇康在现实中也有庸常的一面，但当他要表达一个理想状态时，马上就会变得奇异精彩、充满创造性与感染力，真有“目送飞鸿、手挥五弦”之境界。这是一种艺术家的素质，嵇康玩的是行为艺术。我并不知道行为艺术该如何定义，只是这样理解：一个人的行为具有某种隐喻色彩，恰如一种艺术。
　　
　　 那么可不可以说山涛是个牺牲品呢？嵇康的行为艺术使他狼狈千年。倒也不尽然，嵇康的绝交书出来之后，山涛毫无反应，这个缄默的男人在多少年之后还重蹈覆辙，并不怕再次招来无妄之灾。或许他始终理解自己的朋友，甚至嵇康追求的自由境界也是他的理想，只是他不似前者活得那么纯粹。然而他愿意以自己的声誉铺就理想之路，他的无声依然使嵇康不再孤独。让我们想象这样一种相知，在形式上，他们是众所周知的陌路，在实质上，他们构成一种共谋。他们的交流不是用语言，而是用心，他们默契着，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将手握到了一起。

 

    读射雕，觉得黄药师与嵇康很类似。(欧阳锋说过，黄老邪有晋人遗风，真是敌人即知己的最佳注释。)
    都有隐士的身份。黄药师是小隐隐于野，桃之夭夭灿若云霞的桃花岛。小岛没有归属问题，土地所有权问题，至于垦荒的问题，找了几个十恶不赦的哑仆充当星期五就解决了。小说是虚构的，比较有条件。嵇康的隐就比较真实一点，采用精神胜利法，所谓大隐隐于朝，高大，俊美，爱喝酒，常常喝得如玉山之将倾，而且有勇气，在司马氏宠爱的钟会面前赤膊打铁。－－隐逸，在阅读里在想象里多少是浪漫的，令人神往的。
　　都是才子。黄药师是射雕诸武侠里最有文人气息的，诗书礼易乐算，无所不精。诗，不必说了；书，他酷爱书画，搞得曲灵风为此丧了性命，吃得肉多看得猪跑，写什么旋风扫叶脚法的字迹自然也是遒劲挺拔的；礼，黄药师号称不为礼法所拘，正是能进得去方能出得来；易，奇门遁甲本是射雕一书里东邪的看家本领；乐，一曲碧海潮生，惊心动魄到了极处；算，韩信点兵，梅花算数，黄蓉学到的一点皮毛已经让瑛姑一夜白头。嵇康亦是才气纵横的人，是诗人，四言诗到了他手里翻起了最后的高潮；是哲学家，谈玄论玄时能探骊；是文学家，笔下清峻通脱锋利，与山巨源绝交书是众多古文选本里的明珠；是音乐家，留下的有声无哀乐论，可能是中国最早的专门乐论吧，散佚的有广陵散，供后人洋洋洒洒地敷衍了一篇笑傲江湖曲。    
    都是性情中人。黄药师听到女儿的死讯（假）时伤恸欲绝，差点中了欧阳锋的暗算；知道郭靖华筝的前盟时，念了一段贾谊的fu鸟赋(fu，我打不出来，左服右鸟，猫头鹰)，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那正是我读汉赋时掉泪的有数佳句啊。嵇康更是至情至性，赤膊对钟会是任性，长啸遇孙登是任性，而他的与山巨源绝交书可以说是古文中至为奇趣的一篇，抄一段如下：……性有所不堪，真不可强。……吾每读尚子平、台孝威传，慨然慕之，想其为人。少加孤露，母兄见骄，不涉经学。性复疏懒，筋驽肉缓，头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闷痒，不能沐也。每常小便而忍不起，令胞中略转，乃起耳。……简直与今日的chat族有异曲同工之妙，读书至此，每每喷饭。
    然而，嵇康和黄药师都有弱点。这锥心之笔，便在对子女苦心孤诣的愚孝上。黄药师为黄蓉择东床，可不象他撮合陆冠英和程瑶伽那般高明。欧阳克武功平平，人品低劣，得被青眼的根本原因在于他是欧阳锋的子侄，门当户对的世俗意识深入到以反世俗著称的黄老邪的无意识，真是讽刺。 而嵇康，狠狠地嘲笑了山涛这个并介之士以后，又郑重地写道：……吾新失母兄之欢，意常凄切。女年十三，男年八岁，未及成人，况复多病，顾此liang liang(忄良忄良)，如何可言。……托孤之意很明白了。
　　当年嵇绍（康子）八岁，两年后，嵇康得罪死，嵇绍果然依山涛。后来山涛以"父子罪不相及，嵇绍贤侔郤缺，宜加旌命”为他请得秘书郎，这是嵇绍仕途的开始。后来北征之役中，嵇绍卫难乘舆，血溅御服。事定后宫人欲洗衣，晋惠帝这样的白痴天子都知道哀伤，他说：“此嵇侍中血，勿去。”嵇绍谥忠穆，字延祖，他走的这条路和父亲不同，但大概父亲将他托附给山涛时，期望他走的就是这条路吧。从这个意义上讲，他是不肖子，但是是孝子，也不愧延祖这两个字了。
    有嵇康这样高明的人物，淋漓尽致地嘲诮，推心置腹地托孤；也有山涛这样高明的朋友，狗血淋头后仍然兢兢业业地抚养好友人的后裔，都是俗世中难得的人物啊。
　　十丈软红，谁能真隐？即便在儒学崩坏佛教未固个人意识空前高涨的魏晋六朝，即便在情节天马行空的成人童话武侠小说里。无他，每个人都有弱点。很多年前，有个英伦诗人说：你没有弱点，我有，我爱。那是布莱克，诗作与画作一样虎虎生风雄浑遒劲的布莱克，我深爱的布莱克。